【SA】魔头先生 03

03.

公司调整了冷气设置，越来越好睡，于是午休时，相叶做了一个梦。

梦里那个人坐在那条他看过了千万遍的长长办公桌后面，声音及面孔都很模糊。

他双手交叠，语气中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遗憾：

“对不起——”

他这样对他说。

可他又在对不起些什么呢？人活在这世界上，总是要有几次身不由己的啊。

这不是他第一次梦到这个场景，却仍是疲倦得无所适从，他和那人都仿佛有许多话想说，却又不知从何说起。

就在他忍不住伸出手的时候，一阵冷淡的香气忽然侵入了梦境。

那是“檀道”……

相叶猛地惊醒。

眼前站着的风间刚刚将一叠报表小心地放在他的桌案上，似乎是刚进来，门都没关。见他醒来，抱歉道：“啊，吵醒你了？”

“哦，没有……也该醒了。”相叶揉揉眼睛，心想我倒是要感谢你，“这是？”

他拿起那份文件夹，鼻尖立刻被木质香气萦绕——原来那个救他于“水火”的味道来自这里。他自己是个不擦香水的人，因此能够轻易分辨出来源，毕竟那股冷淡甚至有点孤僻的后调，跟它的使用者简直一模一样。

“今天太忙了，差点忘了送这个月的绩效统计，只能中午送过来了。”风间见他一脸疲惫，挠了挠头，“不好意思。”

“没关系。”

“我是说……各种意义上的……不好意思。”风间的社交恐惧症似乎又犯了，挠头的手就没停下过，看着相叶的脸色，小心翼翼道，“樱井总监的事——”

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之后，他飞也似的逃了。之后两人相安无事至今，不同的是他百般闪躲，避免和良家妇男见面，樱井翔却仿佛没事人一样，他所担心的“参他一本”的事情也并未发生。

他知道，不管是耳边的悄悄话或是亲密如恋人的肢体接触，那人都没有带上任何情感，如果非要说有，那也是“烦躁”或者“不满”罢了。他根本不屑于对他用什么手段，之所以神色讥诮，语气冰冷，是他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：越界？你还不配。

他早知道他的世界是块冰，散发着拒人与千里之外的薄薄雾气，不允许任何人窥视及骚扰。可他就是不长记性，不仅要看，还嘴欠要说。

相叶苦笑了一声：“是我的错。”

其实又不用他说，他自己知道的。

那之后又是繁重的工作，人生在世，与生存相比，这些境遇大概都只能算是插曲。

时间过得飞快，KR因涉及船舶业务，在3月底最后一艘邮轮巡航期截止后，部分工作才算告一段落。相叶忙完了绩效总结和新工招聘事宜，年终答谢会终于来了。

虽然场所设在一所超高端酒店，但推杯换盏的吵闹应酬仍然是少不了的，鸡尾酒会喝完，众人又转战居酒屋喝。

好在在那之前，作为唯一一名和各个部门均有交集的总监，他已经和大部分负责人都单独喝过一圈，省去了许多麻烦。也只有这个时候，相叶才会对自己的酒量产生一种莫名的感激之情。

酒过三巡，吵吵闹闹的人声里，几桌公司高层被拱着讲了几句什么“感谢大家的付出”“今年也要继续加油”之类的场面话，便一个个开始劝酒。乱哄哄的人群中，一名油头青年揪住相叶不放，一副要和他大战三百回合的模样。

那人相叶认识，营销一部的部门小领导，上次嚼舌根的姑娘便是他手下职员。这人虽然性格刚愎自用不讨喜在社内是出了名的，但借着深厚的业内人脉和手段，业绩倒是颇佳，因此在一切以绩效为准的这间公司，谁也不敢说他一句不是。

他于是更加嚣张，年会头天小林还说过，听闻他在一场商业酒会席间扬言，KR的竞争社大价钱挖他一整个部门，他为了“情谊”，尚在考虑中，但也不排除接受的可能。

相叶不着痕迹地躲掉他的手，露出个好温柔的笑脸，抬手要了五杯生啤，又开了瓶日本酒倒入小杯，一个个在扎啤杯上垒好，看得那小领眼神发直。

“这样吧，怎么说我也是‘新人后辈’，来年还请多多关照。”

一边说一边抬手轻轻一拨，小清酒杯哗啦啦落入大杯生啤内，激起一层清软泡沫。

“‘白鹤入潭’——我干杯，您随意。”他话说得滴水不漏，露齿一笑，眼白都看不见。

以那小领导的脾气，哪肯受这种激将，当下跟他抢着喝起来，五杯不够再来五杯，杯盏堆砌与坠落之间，人已经醉得钻到了桌子下面。

靠，真是麻烦，还真当自己大白鹤啊。

相叶拿了湿巾擦擦嘴，淡定通知营销一部来领自己家领导。

这一幕重复出现三次之后，再也没人敢上来和他拼酒，相叶松了口气，起身往洗手间走。大企业人际关系错综复杂，他倒也不敢确定这“新人墙”到底算不算是过了。

席间榻榻米上乱七八糟的，相叶洗了手还是不想进屋，倚在门口发呆。忽然和间门一拉，一只手伸了出来，接着是扣得一丝不苟的金色袖扣和暗蓝色的衬衫袖子，檀木香气瞬间将人淹没。

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，他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，仿佛这乱糟糟的和室一瞬变成了京都的什么老牌旅馆，他的衬衫也像是质地良好的和服，而自己是个雕刻精美的木头娃娃，躺在他手边的檀香木盒子里。

“相叶总监这是要走了？”樱井翔浑身一点酒气都没，不知道喝了没有。他就这么淡淡盯着相叶看，仍是那副万年不变的皮笑肉不笑的样子，“一起？”

相叶从天马行空中回过神，他这才注意到他臂弯里搭着西装，而且还是两件。再低头一看，果然自己的大衣和双肩包也在门口放着，和樱井的LV公文包摆在一起，显得格格不入。

他想了想，低眉顺眼道：“好的。”

这不是废话吗，想走是肯定想走的！但可以的话真不想和你一起走啊！你这冰山老（……）妖怪！

不过要是不借这个机会和他一起走的话，又不知道要混到几点了……他这叫忍辱负重，人生就是这么无奈的，知不知道？！

3月底的深夜，夜风依旧很凉。吃饭的地方离公司不远，也在港口附近。而那些奢侈品游艇在风中微微摇晃，从桥上看去，像是一艘艘精美的模型，毫无真实感。

此时路上几乎一个人都没有了，樱井翔那辆宾利几乎独占一整个车道，车速飞快。

相叶虽然不晕车，好歹也喝了酒，忍了半天，还是把车窗打开了。樱井翔看他一眼，车速竟慢慢放缓了。

“呃，谢谢。”相叶乖乖道了句谢。

“没事。”樱井将自己这边的车窗也按下一条缝，淡淡说了句，“你酒量不错。”

“还可以吧……”相叶没想到他会提这个，斟酌着用词道，“天生就挺能喝的，不过混合酒什么的，也是在之前公司才——”

“嗯。”樱井点点头，示意懂了。

尴尬的沉默于是再次充斥了车厢，好在两人同住公司安排的海景公寓，离得倒也不算远，现在这个时间更是很快就到了地方。

进小区时樱井以找不到为由找相叶借了门禁卡，“咔嗒”一声铁门自动打开，樱井瞥了一眼手里的塑料卡片，“224——”

相叶赶紧一把抽走，这人难道就是为了看他住哪？

“我住隔壁栋125。”樱井从口袋里掏出自己那张自称失踪的门禁卡，亮给他看，面不改色道，“有事也好有个照应。”

这是光明正大耍他的意思？！

相叶被他这些小手段气得一愣一愣，又不敢发作，冷哼一声开门下了车：“我先上去了。”走出几步又扭头，咬牙道，“谢谢樱井总监让我搭便车。”

啊啊啊啊好气啊！！

樱井翔刚刚锁好车门，整了整大衣领子，见他扭头，嘴角一勾，竟笑了一声。

呃……相叶翻个白眼，这人，这人真是神烦！

“谢就不用了，只是……”樱井将车钥匙在指尖转了转，语气意外地认真起来，“我希望相叶总监能帮我个忙。”

他又叫他相叶总监了，绝对没好事。

可鬼使神差的，相叶还是点点头：“你说。”

你说吧，趁着酒劲，说不定你说什么，我都——不不不不，这又是瞎想什么呢？！

相叶摇头晃脑间，樱井开口了：“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签WRA的零件代理单。”

“WRA？”

这公司相叶知道，虽然资产规模极大，却是业内出了名的老油条，听说合同中总是使绊下套刁难人，手脚很不干净，同他司谈生意，比登天还难。

但谈判又不是他的专业，他能干嘛？

仿佛看出他一瞬间在脑子中想了些什么，樱井走近了一步，“周末我约了WRA的VP，对方说，无意外的话吃过饭就签字。”他盯着他的眼睛，“要喝酒。”

“哈？”相叶有点无语，“那总监你自己带几个人去喝不就好了？”

“除你之外，就我一个人。”樱井罕见地抿了抿嘴，似乎有点无奈的样子，“我……酒精过敏，不会喝酒。”

“……”相叶语塞了。

难怪那时候见他与小领导拼酒，他只是看着不加阻止；难怪他身上没有酒味；难怪他平时应酬极少；难怪他总是一副冷冰冰老成持重的模样，叫人想起旅馆里的那些老古董……

相叶想，这种人，就应该叫他吃些苦头，或许才能开悟，懂得别人不易的万分之一。可他却就这样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，目光中只带了那么一丁丁点无奈的示弱，就叫他没法张口拒绝他。

为什么？

当然是因为……因为上次的事情了！对了，他欠他的情，终于有机会能还上了！

于是，当相叶在WRA安排的高端会所包厢内见到那高耸的香槟塔时，终于懂得了什么叫“酒后失言”。

他真是个大傻瓜！

那场酒最后喝了四个小时，听着不长，但基本没有过中场休息。清酒、啤酒少不了，洋酒也开了一桌子。对方带了五个人，包括两个发话的VP和三个胸脯都要露出来的洋妞，低头斟酒时朝着相叶直挑眉毛，相叶理都不理她，伸手挡了VP一号斟给樱井翔的威士忌——他已经喝倒三个了，斟酒这个自称不会喝，除了她，还剩VP二号，看起来是管事的。

见他又是一杯下肚，樱井在一旁已经是一脸压抑不住的烦躁：“时间不早了，能否先签约？”

VP二号打着哈哈：“最后一杯，最后一杯，喝完就签哈。”

他一扬手，洋妞不知道从哪里端来一杯准备好的鸡尾酒，翠绿的薄荷叶撒了厚厚一层，满满当当浮在杯口，酒液透明无色，看外观倒只是个mojito的模样。

相叶听说过，有些人会将烈酒冻住浸在普通酒里，初喝的时候没什么，后劲却大得很，看量多少，喝出人命也是有的。

唉，送佛送到西，樱井翔，你可要记得带我一起走啊。

相叶虽然此刻悲观得不行，可却也没喝茫，他端起杯子笑了笑：“您先签字，签了我立马喝，绝无二话，难道您还怕我跑了不成？”

“你看我差点忘了，”VP二号的啤酒肚快要把衬衫扣子崩掉了，闻言看了相叶一眼，终于抬手签了字，“酒逢知己嘛……开心，开心的……”

相叶眼见樱井翔将合同快速检查了三遍，放进了他那只大公文包里，一咬牙，喝了一大口。再抬起头来的时候，已是两只眼睛通红。

这帮混蛋竟然在酒里加了辣椒水！难怪要用薄荷叶遮住！

一瞬间，又苦又冲的辣味直冲他脑海，往下咽也不是，吐也不是，口腔内的灼烧感令他不知所措。却听身边咣当一声，是樱井翔站了起来碰到了椅子。

他一拽他的手，说了句“失礼”，便毫不犹豫地拉着他扬长而去。

后来他在那依山傍湖的高级会所的庭院中吐了个昏天黑地，不是喝大了，只是胃太难受。恍惚间似乎听到樱井说了好几句“对不起”“抱歉”之类的话，又跑回大堂要矿泉水给他漱口拍背，可他脑子嗡嗡的，又不是很确定。

他是不喜欢听人说对不起的，何况这是他自愿的，是他欠他的，他又没真将辣椒水喝进去，或是喝到胃穿孔，他为什么要道歉呢？况且，他不是那种适合说抱歉的人。

清醒过来时已经在樱井翔的车上，车子停在路边，相叶坐在那醒了半天神，看了眼车内的导航才知道这是市中心附近一片高级写字楼区，离那会所已经很远。面前车子的触摸面板上，樱井留了一张3M的黄色便签给他：

“我去买点药和牛奶给你，别乱跑。”

这人，连善意都是冷冰冰的。相叶笑了笑。

嘴里还是又苦又疼，他决定下车吹吹风。时间不算晚也并不算早，高耸入云的写字楼上霓虹招牌仿佛永恒不灭，下头的窗口却只有零星几扇内还亮着灯。

相叶四处瞄了瞄，发现对面一间连锁咖啡厅还在营业，这品牌的咖啡他很喜欢，在CR时楼下也有一间，因此常去坐坐。

他看口袋里还有钱，想想樱井估计还在找药店的路上，就打算去买两杯咖啡或可可等他，顺便看看还有没有杯子蛋糕卖。他晚上几乎都在喝，东西倒没怎么吃，此刻肚子咕咕叫个不停。

他走了几步，咖啡店的那棕色招牌上的LOGO近在咫尺，他却忽然停住了。

侧门附近，仅仅一扇玻璃墙之隔，那标志性的红色软沙发上，坐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。

他该想到的，CR在一条街外就有子公司，他又是不知疲倦的人，在这里并不奇怪。最近业内都在盛传，能干的太子爷将子公司的新业务办得有声有色，在这萧瑟市场的寒冬中，就似火中添柴，令CR的资本水涨船高。

或许是他自己心里还有希冀，或许，是他就是想要看看他？

可那人却没有看见他。

他端起咖啡杯的样子依然那么优雅，相叶看到他的袖扣，竟还是那两只白金海豚。那还是出差时他忘记带，他手忙脚乱跑去买的。因为在玩博弈游戏时，他曾对他说，比起鲨鱼，更希望他做一只海豚，无害却聪明，懂得最佳策略，保护自己又不伤害别人。意外的是也只有这种人，才能在商场中存活最久。

直到现在，他也一直是这样的习惯和脾气，然而他再也没机会知道了。

他的结婚戒指在无名指上闪闪发亮，好似一颗遥不可及的耀眼星辰。

相叶眨眨眼，转身离开了那里，就似收到结婚请柬那天，他辞职离开CR一样果断。

他是真的不想令自己显得那么可怜，可他就是要钻这个牛角尖。

他那颗“双商极高”的脑袋就是想不通，明明没有得到过，为什么会比失去还难过？

埋头快走几步，将那条街甩在身后，直到连那个霓虹招牌都再也看不到才停住。

铺天盖地的痛楚里，前方晦暗朦胧的灯光下，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。

相叶抬起头，看见樱井拎着一包M记快餐牛皮纸袋站在车边。

似乎是跑着来回的，他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，在路灯照射下显出亮晶晶的模样。他没穿西装，暗色的衬衫不像往常一样扣到最上面一颗，袖扣也已经摘掉，袖管挽上手肘，领带歪到一边，一手药店的塑胶袋，一手快餐袋，竟显得有些狼狈。

狼狈？他怎么会和这个词有关联呢？

相叶站在那里，勾勾嘴角，想对他露出一个笑容，却怎么也止不住嘴角下弯的趋势。

在抿紧嘴唇的瞬间，樱井翔大跨步走了过来，将他的头紧紧揽在了自己肩膀上。

相叶低着头，闷声说：“你现在这个样子，才像个正常人……”

“嗯。”樱井翔说，“不要哭了。你哭的样子很丑。”

TBC.